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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大闹食堂

小说:歧途:我一生的岔路作者:憨子时间:2024-11-01 02:30:02

大跃进这年,卯生虚年十岁。大跃进年代,卯生的个子也大跃进地长。他与母亲比过,个头已经接近母亲的肩膀头高矮了。这年头,到处乱哄哄在建大炼钢铁的炼铁炉,漫山遍野。这些炉子大小不等,大的巍峨高耸,仰视落帽;小的全在地下,分布在低山土岗之上,密密麻麻,一个连一个,个个精工细作,内壁油光水滑,颇像埋于地下的罈罈罐罐,每个大概能装三五、六七挑水。只是只见修造未见使用,最终废弃。两年后,卯生稍大一些时常想:大人们也有荒唐的时候。像他当年逃学一样不务正业。 最大的一个炼铁炉子就在学校旁边。它依山突起,高约三四丈,方方正正,下面大,上面小,像一巨型烛台似的耸立在何家祠堂西头。两只大棺材改成的大风箱,昼夜间噗哒噗哒地响;炼铁炉子上口喷出的,直径丈余的烟火般的火柱,直上云霄。这一切距卯生的教室顶多十米,临窗望去煞是好看,只是太吵。吵得何秀全老师时常唉声叹气:咋要这么作践学校呵? 这时候老百姓几百成上千人同吃大食堂。按当时农村干部自豪而沒名堂的说法:百年修得同船渡,千人修得共搅勺把子。那场面红红火火,看去的确像是遇上了空前绝后的大好时代。 这时期,老百姓和学生一律过军事化生活。原农业合作高级社社长,改名叫连长。连长之下自然是排长。不过也有人叫排长作队长的,或许他们想,管他妈的呢,都一样。为军事化需要,农村每个家庭,全没奈何地“妻离子散”。这些人被分作五组,各处一方,各得其所。 按男女老幼为序,第一组是已经丧失劳动能力的老人,送进集体养老院。说这是社会主义优越性,也免了儿孙们的后顾之忧。第二组是婴孩幼儿,统统送进托儿所,免了母亲们的拖泥带水。第三组是学生,这些家伙大小不一,麻烦最多,理所当然顺理成章,吃住一律交给学校。第四组是青壮男劳力,以排或队为单位,集中居住;这是主力军,千万不能与婆娘女人们掺杂厮混,以免干些不该干的事情,有损战斗力。 不过这种担心实际上是多余的。因为不久,主力军根据需要,已经全体开赴“黑山”、“红山”:黑山支队上山伐树烧黑炭,以供大炼钢铁之需;红山支队进山放炮挖铁矿。没家没室,两地分居,千山万水的迢迢数百里,想干不该干的事也鞭长莫及。第五组是女人,同样以排或队为单位,集中居住在一个或两个大院子里。女人们一律浪荡大统铺。反正都是女人,无须遮遮掩掩。这是一支仅次于主力军的主力军,她们负责着全部农业生产。尽管她们有辱使命,为后来的三年“自然灾害”奠下了伤心的基础和负有不可饶恕的罪责,但她们当时还是很辛苦的。因为农业生产中,即使秧把子已经下田,只要突然一声令下,女人们也只能出水两腿泥的,去挑黑炭,送铁矿,去充作运输队。 不能不去,这是军事命令。以致被撂下的秧苗、秧把子成堆成坨安睡田中醉生梦死,当其一枕黄粱醒来已去数月,最后造成大片大片良田荒芜。 扯远了,该说声言归正传。 学生食堂的饭菜,千姿百态,毋庸讳言,算是糟透了。全校三六一十八个班,一千多名学生吃饭,食堂却只有三口大锅——因为供销社原有待销的新锅,以及老百姓居家的旧铁锅,全被“救急”时砸碎练铁了;一场铁锅浩劫,导致这时的铁锅,真比仰韶文化时期的陶罐更珍稀——炊事员们无奈,只好让现有的铁锅们发扬风格地多装米。然而水满尚溢,米多自然翻江倒海。于是三通火起,灶上如同白浪滔天,灶下一片汪洋,犹同水漫金山寺。 炊事员们顿时呼呼喊喊,个个像岳家军挑战滑车那样,挥铲大战;地上的铲起来,灶上的铲进去。结果,堆虽堆起来了,白米却煮成了五彩饭,而且日日如是。掌勺的师傅很自豪,因为他也创下了史无前例。 吃米糊涂儿长大的卯生,吃饭却自小挑剔。他每餐端着碗,一选再选,尽管已经剔出了不少杂质,却依然吃一口吐三口地难以下咽。人渐消瘦,整日蔫巴巴的。 由此,他偷偷回去向母亲诉苦。母亲心痛而又无奈。想了好久,才哀伤地叹一声,道: “没有别的办法。这样吧,我给你炒点好菜,你带去将就着多吃点饭,啊?” “不,我想回来吃饭。”卯生带着哭音说。 “这可不行。”母亲心痛地抚摩着卯生的手说,“学生的粮食转到学校去了,回来吃,冯队长他们会有意见的。” 从此一连多日,卯生每隔天傍晚悄悄回家拿菜。菜很少,每次只是小小一瓷茶壶儿,倒入碗中顶多是大半碗。但母亲炒得很精细,很好吃。这些菜都是母亲年前储存的干货,诸如干豇豆、干酱豆,茄子干儿等等,加些辣子面,炒得油汪汪的,很能送饭,居然能让卯生生吞强咽,每餐囫囵吞枣般吃下一小碗饭。清秀的脸颊上又有了些红色。 可是不到一个月,干菜没有了,母亲急得唉声叹气,竟想不出一点解决的办法。 逼上梁山时,卯生的横劲又来了。他不管什么冯队长狗队长,按准时间,一日两餐,每次跑步回来吃队上的大食堂。他觉得回来吃饭天经地义,理直气壮。只是为不给母亲添麻烦,饭厅里,他有些躲躲闪闪。 队上食堂就设在何家大院子。这里数十间房屋壁壁洞穿,所有房间连成一片,全做饭厅,每厅三席五席多少不等。每开饭时,何家大院中嗡声一片,十分热闹。何氏家族这块风水宝地,一时间落得人丁兴旺、风光无限。 母亲的饭厅朝阳,采光很好,让人吃饭舒服。席号是“45”。每席八人,添一卯生龟缩在母亲腿边,并不显挤。加上他吃饭只是一小碗,吃菜斯文,同席的妇女们不仅不嫌他,还时常争相为他劝菜逗乐趣。 乱世出英雄。这特殊年代,白麻子早已平步青云,炙手可热,一跃成了妇女队长。妇女队长这可是一个不小的官。她麾下有四百多名妇女。她是除前线“黑山、红山”之外的,后方又一主力军的统帅,其地位之尊,气派之大,可想而知。 白麻子常说,妇女一个顶仨。所以她算账:手下四百五十多人,三四一千二百,三五一百五十,她麾下相当于实踏实的千余之众,足足一个团。人们知道白麻子喜好炫耀自己麾下人众,不由联想到她那万颗麻坑,两者相加,为数的确不少。因此有人凑趣道,苟队长应该是一个正规军团长、师长了。于是有人叫白麻子作苟团长、或师长,又称狗大叫(校)。不过前两者可以明着叫,后者多少有失尊重和严肃,也就不便公开明叫了。 白麻子的确很是角色。她不仅很会使用和珍惜自己的权力,而且善于尽职尽责。所以连那为人颇有犟劲的,坐镇大本营的三军主帅冯队长,也有意无意间让她三分。由此,人们便叫她母队长。这里的含义很复杂,既有嘲讽冯队长的味儿——皇帝不是有后宫、母后吗——又有讥讽那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苟队长无非只是一雌玩意儿的味道。不过,这叫母队长与喊“狗大叫”,以及麻团长相比,苟队长大概还是喜欢前者。 “母队长来了。”同席的突然有人提醒。 秀章一惊,竟然下意识地按了按卯生的头。 然而来不及了。白麻子尽管极作平常巡视模样,但那麻脸上一双阴冷的小眼睛,已经睃了过来。她装模作样“检察”一阵之后,即慢步走过来,一脸严肃,两眼直逼卯生,忽然阴阴一笑问: “回来了?” “回来了,他苟姐。”秀章满脸堆笑地代儿子回答。 “哼哼,”白麻子嘴一撇,“是哪个,叫你们学生娃子回来吃饭的?嗯!” “哦,是这样……” 秀章小心代儿子说明了学校的情况。同席的妇女们也都附和,目的是解围。 “不要说了!”白麻子突然大将军式地一摆手,又如母驴性起倒腾中那般吭哧了两声,然后非凡地清了清嗓子,说:“学校生活不好,是吧?——当然了,共产党的学校中的日期呀,是没有破产地主过去的日期好过嘛。啊,没有那么些鸡呀鸭呀,没有顿顿人参燕窝、天天花天酒地的好日期,是吧?嗯!” 白麻子阴阳怪气,含沙射影。秀章明白,楚天的大哥二哥都是破产地主,所以在白麻子眼中,楚天一家也应该是地主。对于白麻子的讥讽,卯生听不太懂。他傻傻地望着对方。 “但是,我们大家要晓得,这是么子时候?这是大跃进,是一天等于二十年的时候。啊,二十年呀!这口号天天在喊,哪个没听见,啊?简单地说,这不是一天等于三天、两天,不是小阵式。是三面红旗迎风飘扬的时候。是共产党的天下,啊!……” 白麻子恍忽自觉有些跑题了,于是干咳两声,又撇了撇嘴说: “再说啦,大家不都有娃子在学校吗,啊?如果,都跟卯生一样跑回来吃饭,我们妇女队拖儿带母的,像个啥东西?我们的军事化还要不?老百姓不要了军事化,那还是个啥社会,啊?……” 白麻子背剪双手,歪着身子,像玩猴一样围着桌子转,围着桌子说。但是她说着说着,突然卡壳儿了。大概学来的新名词被她生拼硬套,稀里糊涂中用完了。故急得她猝然站下,支支吾吾一连吭了好几声后,才猛然一挥手道: “所以,我们说到这儿,么子都不说了。只是卯生你要给我记着,日后再也不能回来吃饭了!要不,食堂要停你娘的伙食,一个顶一个,说到做到。哼哼!” 白麻子最后的“哼哼”声,哼得居高临下,斩钉截铁,哼得颇有些份量。然后,她丢下发呆的母子俩,胜利者般地一撇嘴,扬长而去。 饭厅的女人们,低声咒骂着白麻子,先后悄然离去。走时无不同情地看了看秀章和卯生。 当人去尽时,秀章终于忍不住,搂着儿子的头哭了。她万万没有想到,当年盼星星盼月亮生下的儿子,到如今,竟然不能保护儿子吃一碗普普通通的饭。而且,这饭不是没有。集体从不喂猪喂鸡,成盆成盆的剩饭,只能三人两人抬着往厕所倒。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看着卯生放下的碗,母亲知道气盛的儿子这一顿饭是吃不下去了。可是家里什么也没有,毫无办法补充儿子空空的肚子。她心痛地搂着儿子,泪如泉涌。 卯生呆呆地仰望着母亲的泪眼,慢慢地小牙咬破了嘴唇,血染红了下巴,汩汩地流淌着。但他始终不哭,只不断地为母亲擦泪。 突然,他挣开母亲,抓起那个他刚吃过两口的饭碗,直奔出去。他奔到正为妇女们分工的白麻子前面,抬手连饭带碗,照准麻脸猛然砸去。 可惜,他人矮力小,本是准备照打麻脸的,却只将饭碗甩在了白麻子那瘪瘪的胸脯上。碗滚了下来,咔嚓甩成两块。 白麻子惊恐地愣住了。卯生却毫不犹豫,他像头小豹子似的再度迅猛地扑了上去;抓起地上的半边碗,两眼血红,饿虎扑食般地一蹦老高,拼尽全力直照麻脸挖了下去,挖得扎扎实实,直挖得黑麻脸皮嘶啦一响。 这一切只发生在两三秒钟内。只见白麻子在“哎哟”声中连退数步,黑麻脸上立刻见红,几滴乌血像卯生嘴唇上鲜血一样汩汩地流。 “你,你反了!” 白麻子没有顾得胸脯上的饭渣,一把捂住流血的脸,歇斯底里地大叫。 “告诉你,麻家伙,明天,我还要回来吃饭!” “我,我找你娘!” “你敢!” 卯生说罢,也胜利者般地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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