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李泰一副敦厚和善的模样,李世民叹息道:“你母后在时,我曾向其讨问,何以周朝能享国几百年,而秦朝仅二世就亡国了?”
“当时,你母后回答我说,大概周尚德、秦尚法吧。”
“周得天下以后,更加讲求仁义,而秦得天下以后,更加崇尚武力,这便是原因所在。”
“所谓天下,或可以通过悖逆的方式取得,但万不可以悖逆的方式来治理。”
“青雀,你以为你母后说得如何?”
说着,他眼带深意地看向李泰。
李泰先前受到夸奖,本来坐得很安稳,可是听见自家老爹谈到母亲,又突然转到治国,然后又谈到悖逆,他突然就不自在了。
感受到李世民审视的目光,顿时如坐针毡,口中嗫嚅道:“这个……还请父皇恕罪,青雀不敢妄议!”说着就要站起。
“唔,你坐下!”
李世民拍拍他肩膀,感慨道:
“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朕每每想起当年之事,犹觉后怕,又觉痛心。朕只能时时警醒自己,于国事,以天下之心为心。于家事,更是不敢违背祖制。”
李泰闻言,心中忽然生起警惕。
李世民这话说的很是委婉,意思就是提醒李泰,这就是你大兄狂悖如此,我也依然迁就他的原因。
看似是发发感慨,实际则是暗暗点出不会废掉李承乾的原因。
只是,如此说,怕是他自己心中也是矛盾的吧?
李泰心思何等细密,当即就听出弦外之音,连忙起身道:“儿臣一切听从父皇安排,绝不敢有任何悖逆的念头!”
李世民也自觉有些失态,显得有点小题大做了,连忙转换话题道:“不说这个啦,今天厨下做了烧鹅,青雀,用了膳再走吧!”
李泰却不敢再留,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李泰走后,李世民却是没有急着用膳,他心里始终记挂着波斯骨神医的事,独自坐在桌前陷入了沉思。
此时的波斯正陷入与大食的战争,曾先后两次派遣使者来大唐求援,奈何路途遥远,都被李世民拒绝了。
如果真有那样的神医,波斯王室应该能有所记录。看来改天应该召波斯使者来见,或者亲自去波斯寺询问一下。
……
夜已深。
东宫偏殿中李承乾从睡梦中醒来。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二次睁眼。
深怕一睁眼又回到前世,结果白挨了一顿毒打。
但现实并没有跟他开玩笑,宽阔的宫殿,重重帷幔高悬,偏殿门口两个上夜的宫女打着呵欠。
苏妃侧伏在床边陷入熟睡,俏脸上睫毛微微颤动,呼吸可闻。
李承乾眨了眨眼睛,总算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由此,也由不得他不上心起来。
结合前世对于唐初这段历史一知半解的记忆,加上前身这二十多年的记忆,他总算搞清楚了一些事情。
前世历史中,李承乾之所以被废,是因为他那位策封在齐州的五弟李佑闹幺蛾子,为了一点小事,被一群小人撺掇起来造反。
结果轻易被剿灭,就在处决造反相关人员的时候,这批被处死的人中,有一位来自鲜卑贵族的杀手,这杀手为了活命,供出了李承乾密谋造反之事。
这个杀手,就来自李承乾手下,名叫纥干承基。
被纥干承基告发后,李承乾,连带着杜荷、侯君集、李安俨、赵节等人都被牵出。
李承乾没死,可是其他的人却被李世民杀了个血流成河。
而纥干承基却因此脱罪,成了保护大唐的功臣,还得了官,活到天命之年。
而这个人,眼下就在东宫。
如此情况之下,李承乾岂能安睡?
他活动了下身体,蹑手蹑脚爬下床,来到殿外,侍卫统领冯孝约正好从不远处带着一队守夜的卫兵走过,他直接将对方喊了过来。
一刻钟后,东宫正殿。
身材魁梧的纥干承基跪伏在大殿中,诚恳请罪。
“刺杀失败了,为什么没来报告我?”李承乾背着手在大厅内踱步,发出踏踏的声响。
几天前,前身派此人刺杀李泰,一直没有音信。
直到金吾卫闯进东宫杀了称心等人,李承乾这才后知后觉,原来是纥干承基刺杀失败了,李泰因此报复自己,向李世民告发了他蓄养男宠之事。李世民一怒之下,命人把东宫血洗了一遍。
“殿下请息怒,此事纯属巧合,属下平日十丈之内,箭无虚发。可那天也不知怎么回事,连发三箭皆不能中,”
纥干承基一脸无辜,毫无半点杀手的自觉。
李承乾微微皱眉,不悦道:“既然你一次不成,为何不去再试一次?”
纥干承基道:“魏王已经加强了戒备,况且出现了那样的怪事,属下认为这也算是天意!”
“天意?”
李承乾从鼻孔缓缓出气,
“来人,上酒来!”
冯孝约应声从屏风后快步走出,手中提着一个酒壶,来到近前,为纥干承基倒了一杯,然后肃立一旁,手按刀柄,整个人杀气腾腾。
“你喝了这杯酒,若是不死,那便是天意了,我以后绝不会再追究此事!”
李承乾一甩袖子,盯着纥干承基认真道。
“这……”
纥干承基终于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一时怔愣不敢置信。
“哼!如此胆小鼠辈,安敢称孤手下第一刺客?”
李承乾毫不客气,直指对方软肋。
这纥干承基看似勇武仗义,实则是完全的利己主义。什么天意如此,只不过是为了日后活命找的借口而已。
他要的是死士,而不是义士。
在李承乾的注视下,纥干承基缓缓端起酒杯,额角冷汗长流。
此时此刻,多说什么都已经无用。
摆在他面前的唯有两个选项。
喝,还是不喝!
喝,能得到太子的信任,但等待他的很可能是一死。
不喝,拼死逃出去,日后隐姓埋名远走他乡。
随着酒杯缓缓举起,他的手颤抖得越发厉害。
直到某一个时刻,他目中射出寒光,连酒杯带酒抛向一旁严阵以待的冯孝约。
与此同时,他整个人从地面弹起,极速向殿外退去。
“锵!”
冯孝约一刀劈开酒杯,见纥干承基没有对殿下动手,也不去追,跨步护在殿下身旁,以防不测。
下一刻大殿门口传来密集的弓弩破空声,纥干承基的惨叫撕心裂肺。
直到这时,李承乾才松了口气。
他即没有冤枉纥干承基,也没有因猜忌而自废武功。
事实证明,这纥干承基早晚都是个祸害,现在除掉正是时候。
他从一旁抓过那壶酒,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随后拖着瘸腿出了大殿。
身后冯孝约亦步亦趋,看向李承乾的眼神中,不由透出几分钦佩,也有隐隐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