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南途

　　佛家讲三苦八苦，三苦中最后一苦便是‘行苦’，行苦自然不是行走的苦，而是迁流之苦，凡是刹那都在变化的苦，便是行苦。

　　南行大军便时时刻刻承受着行苦，七八万流亡队伍被江万载带领的两万不到禁军护卫着一路南行，今日已经是逃离临安的第三天。

　　大军此行的目标是婺州，往日里快马加鞭，一天行程便到，可如今各种拖累加上蒙元的不断骚扰，行了三天也才走了一半的路程。

　　此时正是晌午时分，烈日高悬在天上，大军护卫在队伍的后方，七八万流亡队伍在前方路上休息。

　　赵昰并未选择前方休息，此时他正靠在一颗树下，静静的坐着，左近便是江万载的临时将帐。

　　他的眉头不时会搐动一下，那是左臂的伤口疼痛引起的反应，自昨天早上苏醒后，这疼痛便不曾停止过。

　　达鲁花赤那一箭完全洞穿了赵昰的左后臂，也就是股三头肌的位置，对骨头有轻微的刮伤，在这个对破伤风完全无解的时代，算是要命的伤病了。

　　幸运的是如此严重的伤势并未引起感染，至少目前来看是这样的，而对于抑制感染……这个就只能看老天爷了。

　　用酒清洗伤口，包扎的纱巾用沸水煮一下，这些简单的方法赵昰都已经使用了，依照他的知识体系，除了用烧红的铁块烙制伤口外的其他方法，他都试过了。

　　不要问他为什么不给自己来一下狠的，请相信这位在物质极其丰富的时代生活过的大叔还没有足够的魄力这么做。

　　在如此紧迫的逃亡中，这位身受重伤的拥有一位大叔灵魂的萌娃正在深沉而又专注的——发呆。

　　是的，别看他眉头紧蹙，一副思考国家大事的样子，但其实他的大脑已经放空，进入了佛家顿悟的境界，达到了冥思的极致——什么都不想。

　　这可比脑袋里装着一坨屎还要难以办到。

　　“哒哒、哒哒、哒哒……”

　　马蹄声惊扰了正在‘冥思’的赵昰，让他恍惚间回过神来，右手不自觉的前探，这是他前世在办公室发呆后喝茶的习惯动作，可显然他捞不到自己熟悉的青花瓷大茶杯。

　　自嘲的摇摇头，目光望向奔驰而来的骑士，能这般无有阻碍的在大军中心奔驰，自然是赵昰熟悉的人——杨亮节。

　　未等杨亮节下马，一个小身影已经从马上滑了下来，在以一个狗啃食的姿势落地后，不等别人搀扶，他自己手脚并用的奔赵昰而来。

　　“昰哥儿，昰哥儿，我把王旗给你带来了。”小家伙像献宝一般的跑过来，双手奉上一张明黄色战旗。

　　这是杨淑妃带着宫女们连夜赶制出来的，在昨天跟赵昰怄气不许他来军中未果后，杨淑妃便开始带人改制这面王旗，直到此时才完成，便让自己的胞弟急急忙忙送过来了。

　　“末将拜见益王。”

　　杨亮节上前参拜，赵昰不顾左手疼痛急忙起身，单手扶住。

　　“行军之中，一切从简，舅舅不必多礼。”赵昰的声音很是轻柔，没办法不轻柔，杨亮节已经因为自己受伤的事情哭过多场，让他发自内心的愧疚，感觉受伤的不是自己，而是杨亮节一般。

　　“末将无能，未能保护王上周全，末将愿……”

　　眼看着杨亮节的泪水又要落下，赵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之际，中军大帐中江万载老将军走了出来。

　　“亮节不必如此，益王受伤固然让人惶恐，可如今两万禁军却因为益王的举止军心凝聚，有所得有所失，不必行小女子模样。”

　　这话若是别人说杨亮节少不得要跟他拼命，可是由江万载说出却只能让他受领的份了。

　　江万载老将军的威望，说是这南行大军的定海神针也不为过，益王、广王可以没有，可江万载老将军不能没有。

　　“老将军，可说通了？”赵昰借这个机会脱离杨亮节，免受泪水炸弹，走向江老将军问道。

　　“通了，我这四子最是鲁莽，年过而立依旧不能养气，能在益王身边，却是他的福气。”江老将军处事圆滑，虽然不明赵昰为何要自己四子江钰去给他当护卫统领，却依旧应了下来。

　　随着江老将军的话声落下，大帐门帘掀开，一个三十多岁面容坚定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他面色略带阴沉，显然心情不是很好。

　　“还不参见益王。”江老将军沉声道。

　　那中年男子英武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忿，不情不愿的向赵昰请礼，之后又向杨亮节请礼，并口称泰山。

　　赵昰一愣，却是没想到这江钰是自己舅舅的女婿。

　　他上前拖住江钰，亲厚的安慰两句，只是他的个子才到人家腰间高出一点，这画面看着就有些怪异了。

　　要说赵昰要这江钰却是因为前世他看过的一段史书，那一段文字是专门介绍江氏家族‘三古十二斋’的。

　　三古，指的是江万载和他的长兄江万里，弟弟江万顷，前者最有名的事迹是创立白鹭洲书院，延续千年，培养出文天祥等十七位状元，近三千多名进士。

　　但赵昰当然记不清这些，他印象最深的却是在江万里在1275年，也就是去年，率180多家人投止水池殉国一事。

　　三古中的老幺江万顷与其兄江万里是同榜进士，同时他也是去年逝去，被蒙元肢解而亡。

　　十二斋指的是三古的子侄，其中赵昰印象深刻的只有三人，其中一个便是江钰，不是因为此人有多了得，而是因为此人死的太过干脆，护送益王、广王路上战死。

　　就这么几个字，却恰恰被赵昰记住了，此时见了，又怎能不尝试改变他的命运呢？

　　江钰本是江万载率领的义军前锋首领，估计也是因为这个身份才战死的，被赵昰换到身边，想来不会战死这里了。

　　国难当头江家毁家纾难，做到了满门英烈，这般家族，自然是最核心的力量，每少一个，都是极大的损失，赵昰如今虽然还没有缕清将来的道路，可班底终究是要培养的。

　　看江钰不满的神色，赵昰也能表示理解，他的妻儿都在去年陪着他家大伯投止水池殉国，正是一腔热血付仇敌的时刻，被赵昰调到身边，当然没有好心情了。

　　这个要等容后再安抚，赵昰也不急于一时。

　　“老将军，不知目前大军形势如何？”赵昰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静了下来，便是只有六七岁的赵昺也望向江老将军。

　　“进账再议。”江老将军沉声说道，显然形势并不太好。

　　众人进了帐中，赵昰自然坐在正中，赵昺则贴着哥哥坐下，江老将军坐在下首，后人依次而坐。

　　“行了三日，蒙元大军虽然未至，小队偷袭却从未停滞，探马来报，明日蒙元大军便能合围临安城，若是临安城失陷，以我对伯颜了解，他必派遣大军来袭，到时候……”

　　下面的话不用说，大家也能理解。

　　现在整个队伍的组成是由六七万流亡之人加上近两万禁卫军组成，若只是禁卫军，多则三日少则两日便能到达婺州，可加上这些流亡之人，形势便不可控制了。

　　六七万流亡之人，一大部分是随军家眷，还有一部分是跟随百姓，最后一部分则是皇室及皇室的随从。

　　其中随军家眷最多，皇室及皇室随从次之，百姓最少。

　　赵昰的右手放在木椅上敲击，发乎哒哒哒，哒哒哒的声响，一时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却兀自发呆不曾察觉。

　　昨日醒后他便急着让人抬自己置身后军，自然是为了笼络军心，今日上午更是带伤巡查，好一通慰问，赢得好感无数，本来这几日他的主要目标都是笼络军心的，可此时他却不得不注意一下大势了。

　　按照他的记忆，即便自己不出手，江万载老将军也创造了奇迹，用两万不到的军队带领六七万流亡者逃离至婺州，不过记忆中损失了一万兵马。

　　此时的兵马军士都是敢战士，是最精锐的部队，可以说是整个大宋军队的精华，能多保留一份，便多一分火种，若能提升速度，必然能保存更多兵马。

　　心中有了定数，赵昰便不再纠结，笼络军心的时日还长着呢，如今首要任务是安全到达婺州，还是不要因小失大的好。

　　有了决断，赵昰的手突然一停，‘哒哒哒’的声响停滞，所有人都望向他。

　　“由我出面加速皇室等人的行军速度，可好？”赵昰缓声问道。

　　因为哑了的嗓子还未好，此时他慢声说话，带着一股子沉稳，若不看面貌，说是三十岁人的话语也有人信。

　　江万载眼睛一亮，若能提升流亡之人的速度，部队自然能节省很多力量，也不至于非要跟后面的蒙元硬拼，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之前江万载不是没想过提速，可前行中的军眷及百姓尚好，皇室之人是真的折腾不动，也只有赵昰这种身份，才能压住皇室中的牛鬼蛇神。

　　“不知益王需要老臣做什么？”江万载赶忙问道，深怕赵昰后悔。

　　“已得猛将江钰，何需其他人，只是有一事要托付老将军。”赵昰开口答道。

　　“请益王赐下。”江万载郑重道，心中却怕益王提出影响大军的请求。

　　“我新做了一面王旗。”赵昰说着从赵昺手中拿起王旗“本想王旗高悬，让驻军看我宗室愿与诸军共存亡，可如今形势容不得我留在军中。”

　　老将军心中一松，想着你人不在这里挂你的旗，虽然不好看，却也无事，便要应下，不想赵昰接着说道。

　　“因此，请老将军带昺哥儿在身边，亦是广王在此，只希望您不要嫌他添乱才好。”赵昰躬身一礼。

　　江万载一愣，随后赶忙躲开，一时间却不知如何应答，只是看向比他更惊讶的赵昺。

　　七八岁的赵昺，此时一双眼睛瞪得滚圆，如同八百年后斯皮尔伯格拍摄的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