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附身之事

　　韩家村如同韩菱纱所描绘的那般，几近与世隔绝。而入村前，却有一片密林。

　　白茫氤氲如华盖，笼罩着这本就看不太清的路。也就是因为迷雾太多，御剑前行多有不便，柳梦璃与慕容紫英也只能一步一步的走进去了。

　　为防迷路，柳梦璃在心里默默数着，每隔五棵树便在其树干上留下引路香。小道曲折蜿蜒，地面野草足足有一人膝高，且墨绿颜色，又为此地多添了几分阴寒。行了一阵，慕容紫英忽然止步不前：“坟冢。”

　　是了，原本草木堆积的道路两旁，突然出现一座坟冢。

　　柳梦璃向前几步，走至墓前。碑上依稀可以辨出“韩林苍”三字。看到“韩”姓，柳梦璃若有所思道：“这土很新鲜，看样子是才砌不久。前面不远……就该是韩家村了吧。”转身，却发现在这一座坟冢的后方，更有数十座新坟。柳梦璃登时后退一步，心脏惊得猛跳。

　　“别怕。”慕容紫英走到她身旁低声安慰一句，而后又继续道：“你一个女子，确实不该跟我一同来这个地方。”言里丝丝自责渐溢。

　　“为何？”柳梦璃又瞬间反应过来，“我并不是怕，只是想着菱纱的族人，这么多的生命都……不知该评说老天爷它公还是不公？”

　　慕容紫英微怔一瞬，心里一阵百感交集：“这不是能说清的。”顿了顿，“顺路走就该到韩家村了。”柳梦璃浅叹一口气，遂又转身先一步往前走去。慕容紫英眼里秋水暗寒，心道：若言老天爷公平，那么做了坏事必难逃惩罚。但老天爷又太过于公平，菱纱生前做了不少好事，最终却也是宿命结局。

　　“怎么了？”离他已有五步之遥的柳梦璃侧头，见他依旧站在原地而不免问道。慕容紫英略一摇头，快步跟上。

　　约摸又行了半个时辰，逼仄的路前方顿时豁然开朗。九座翠峰傲然指天，一条清涧正幽幽绕村而淌。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一块极好的风水宝地。

　　回头看看方才走过的浓雾弥漫的路，柳梦璃霎时明白，此地作一阴一阳，内外如此，是为了平衡风水。

　　复又回头，她一拂鬓发问道：“菱纱是想找什么？这里紧密的很，怕是寻个人问问也很困难。”慕容紫英细细打量着这村庄，目及处全是茅草土坯房。而离自己最近的土坯房外还围着一圈篱笆，篱笆内又圈养着一些小鸡子。已至膳时，处处炊烟翻作成缕，从窗内飘往天空，和谐静谧，全然一派普通村庄的模样。

　　而按理说来，韩村人以盗墓为生，所居之地又怎么会如此荒凉贫寒？

　　柳梦璃在一旁轻声道：“以前在八公山听菱纱说过，有山有水好地方。璃儿也从书上读得自古以来，皇族皆视九峰之地为当朝龙脉之处。想来韩村人也该是为求龙脉庇佑，才选了此地。再说这一条清涧，水涓细流，不干不涸，乃是全村命脉。一与九，也应是逢了“十全十美”之意。”慕容紫英略一怔，后低声道：“我并未如此作想。林子里的坟冢……于此，该是别有用意。”

　　“这……璃儿却是不知了。”柳梦璃抬手一抚鬓发，眼风掠过，却扫到右后侧正有什么在草丛中攒动。“紫英你小心！”

　　话音刚落，十个彪形大汉顿时破土而出，个个凶神恶煞，目光狠辣，死死盯着他们二人。

　　“遁土术。”柳梦璃低喃。

　　十个彪形大汉稍愣，朝她看去。

　　只见她微是颔首，一双烟眸似含愁，却隐烁着，并无怯意。抬手稍稍拂了发，惊为天人的容颜顿时显现。彪形大汉愣了愣，竟有些把持不住，心神荡漾。慕容紫英略是尴尬，只能微微咳嗽一声。十人的注意力又转移，见那蓝白素衣的男子气宇轩昂，周身的剑意昭示他并非等闲之辈，而一双秋水目里虽然带着浓浓戒备，然也只是将那女子护在身侧，无兵戎相见之意，顿时十人也稍缓和了神情。其中一人开口问道：“你们何人？来此作甚？”

　　“在下，慕容紫英。”慕容紫英上前稍作一揖，而后又侧身，“她是柳梦璃。此次前来造访，只是为了救人。若有打扰之处，还望见谅。”

　　柳梦璃盈盈上前一福。

　　大汉思索一阵，问道：“这位柳姑娘似乎很懂风水术？——你们，要救何人？”

　　柳梦璃听他一言，一怔解释道：“那些皆是故友所告知，我并不懂的。这次我们要救的，是故友韩菱纱。”

　　“韩——？”十人面面相觑，“从未听说过村里有这样一个人。”

　　慕容紫英面露忧色：“她……”

　　“其实我们来，也不是为了救人，只是想探望一下她。”柳梦璃突然开口打断。慕容紫英诧异看她一眼，只觉奇怪。而她又道：“其实她也不是我们的故友，而是我与这位公子祖上的故友。作为后辈，今日特来探访。”

　　慕容紫英沉默不语。细看柳梦璃，却见她周身淡淡散出一层墨色光晕。

　　是什么？

　　正疑惑间，却听那大汉道：“难得你们二人有此孝心，也难怪我们不知村里何时有了‘韩菱纱’这人。祖上……族谱上应该有所记载，你们随我来吧。”后又转身向九个大汉挥手，“弟兄们继续守着。如有擅闯之人，再来通报！”

　　慕容紫英这才明白，坟冢后面隐藏着数不清的守村者。也难怪当时觉得那坟冢不太一般。侧目向柳梦璃看去，只见她也侧头，轻声问：“紫英你不走么？”再仔细一看，那淡淡墨色光晕又没了踪影。

　　“嗯，走吧。”慕容紫英与柳梦璃在所谓族长家门外候着。说是族长家，其实也与其他普通茅草房相差无异。

　　那大汉进去已不止有两个时辰，可却没有丝毫动静。云彩微醺，天色渐暗，整座村庄仍是一派死寂。

　　“方才……”慕容紫英终究忍不住开口，想要询问那墨光之事。但见她面色疲惫，不免换了话题道：“若是累了，那里可以歇歇，你不要勉强撑着。”

　　柳梦璃叹口气，轻声道：“不必了，我还好。”却在心里思虑：菱纱说韩村人生性多疑，又为何轻而易举愿将族谱示于外人？莫不是为防我们，才故意使诈，让我们一直候着？双眸凝视着紧合的木门，心里渐渐拿捏不住，道：“紫英，那人进去了这么久……可是这间小房子，里面该是一览无遗的。”

　　其实她所思虑的，也正是慕容紫英心中所想。整座村庄本就诡异异常，除开那十个彪形大汉，两个时辰中，他们并未再见到过其他人。再说这景色，若不是阳光开始暗淡，否则村子就完全置在没有时间流逝的环境中，没什么变化。

　　是幻术？不对，如有幻术，梦璃与我都会察觉。那么……慕容紫英一次次在心里猜疑，又一次次的推翻先前的想法。细微声响忽从地面下传来，而柳梦璃也感到足下异动，稍往后退一步，脸上带了疑惑。

　　仔细感受那响动，只觉它并非杂乱无章，倒像是一个人，一步一步正在地面下走动。慕容紫英顿时恍然大悟：先前琼华派为了防止仙妖大乱时伤及无辜民众，便在每间房下各留一个通道。可以住人的同时，里面贮藏着些物品，以备不时之需。而韩村人以盗墓为生，为人则更是谨慎几分。如此说来，在房内挖几条地下通道也无不可能。村民该是生活在通道的另外一端真正的村子里生活，这里只是一个障眼法。

　　慕容紫英放宽心，刚想向柳梦璃解释一二，木门却突然打开了。先前那大汉灰头土脸的走了出来，手上捧着一个蓝色封皮的厚簿子。

　　“二位久等了。方才我去问了族长，他说似乎在家谱上见过二位所言那故友的名字。这是族谱。”

　　慕容紫英有些犹豫，如此贵重的族谱随便拿出似乎太不合常理，却见柳梦璃道谢接过，又转身向他递来。

　　也只好随手翻了几页，一笺朱砂小楷却从中飘落到了地面。

　　柳梦璃先他一步探手拾起，略扫一眼，只见上面写着：

　　北螭龙，南麒麟，西凤凰，东雪参。中一食魂魄者，施魂灵附术。

　　“这是……”柳梦璃看向大汉，若有所思，“曾在书上见过，北方有螭龙，南方有麒麟，西方有凤凰，东方则有雪山参。而四物中，三物为神兽，一为精灵。螭龙鳞、麒麟角、七彩凤凰羽、雪山长寿参皆出于其自身，有奇效……”随着话的渐说渐明，柳梦璃复又想起自己言“若不是真有那个方子，你又怎会开口？”时，韩菱纱眸内闪过一丝异光。

　　而大汉也稍作解释道：“这个啊……据说好像是什么药方子，我也不太懂。但是历代族长传位给新族长的时候，新族长都会将这纸上东西重新抄写一遍，放在族谱里。”

　　得到答案，柳梦璃抬手抚发，心道：是了，世上真有回魂药方。菱纱该是知晓的，不过怕是那四物难遇难求，所以才没有告诉我们真相。但食魂魄者是什么？竟从未听说。

　　这时，慕容紫英将手中簿子一合，递还给那大汉，道一声：“多谢。”又问，“恕在下冒昧，现在韩家村中，还有多少族人？”大汉面露惭色，道：“二位既然能找到韩家村入口，又能不乱心智的进来，想是也有人指点，如此我在这儿胡诌也没什么意思。韩家村人不多了，尚不足百。”慕容紫英心下一叹，大抵明白为何他们如此轻率的拿出族谱。百年已逝，韩家村人的命途相较以前可能更为坎坷，已没了处处防避外人的必要。“百年基业，虽然我们的生存方式说来会让世人不齿，可毕竟这几十年来我们都有诚心悔过，也不再盗墓，可是韩村人的寿命依旧短促……”大汉叹了口气。慕容紫英转身面向柳梦璃，见她拿捏着药方，便问道：“你觉如何？”

　　“我……或许罢。”柳梦璃抿抿唇。

　　“不如一探究竟？”

　　“……也好，我同你一道。”

　　眼见他二人一人一句的说话，大汉在一旁目瞪口呆，忽又用手挠挠脑袋，迷糊道：“莫非是我太笨？还是二位在打哑谜？”柳梦璃“噗”一声，掩口而笑。慕容紫英脸上也略含了笑意，心道：只是我与她简言惯了，倒是未曾想过只有我二人会意而他人不知。也就在此时，慕容紫英才缓过神来，发觉竟只有柳梦璃一人伴在身侧。另外笑声不断的二人，似乎不在了很久。

　　亦似乎，这是自相识以来，第一次只有她一人在身旁。

　　慕容紫英稍垂头，眉宇间染上点点哀色。年岁如流，年少时曾一次又一次幻构在脑海里的场景，如今真就成了现实时，他却有些手足无措。

　　“紫英？”柳梦璃轻唤了一声。见他正思索着，自己便又上前向大汉一福，道：“今日有劳了，我们不便再扰，就先行告辞。”

　　“等等，柳姑娘——”大汉叫住她，一张粗犷的脸上却多了几丝严肃之色，“虽然韩家村可能用不了多久就会彻底消失，但还是请二位勿将村内事告诉村外人。”

　　“嗯，这个请你放心。”柳梦璃应着。再侧头时，却发现慕容紫英目光正落在她身上，那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哀色让她感到一阵心悸。“紫英，我们走吧？”她微抬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

　　“……”慕容紫英渐是回神，张了张口，但蓦地就哑了声音，什么也说不出。又站了半晌，他才挥袖招剑。

　　刚踏上剑身，却觉得身后一沉。

　　回头即见，竟是柳梦璃跟在他身后。

　　她敛裙，对他一笑。

　　陌生的感觉随即旋转笼罩全身。她在笑，那模样分明就是她的。可是眸内尽是浑浊不堪，一片深邃的毫无生意的墨色。

　　从寿阳柳府内，慕容紫英就已隐约察觉她行事时时不时的有几分怪异——不像是他从前所认识的柳梦璃。以前的她，行事不会如此错乱，更不会同他抢话，动了心机去哄骗别人。然而这短短几日，她着实太过于反常。

　　那么，是谁占用的她的身体？

　　慕容紫英将剑一提，一道无形无色剑气试探般的挥了过去。哪知剑气刚触上柳梦璃的身体竟直接反弹，劈到了后方一棵足有碗口粗的树干上。“咔”一声脆响，树干拦腰处齐断二分。

　　而柳梦璃眼眸内霎时重返澄澈。

　　“我……”柳梦璃微摇摇头，抬手拂发。见自己与慕容紫英竟同站在一柄剑上，脸立刻下意识的泛红。顿了一秒，继而欲敛裙走下去。想到她两次被不明妖物附身，慕容紫英有些恼，伸手想去拽住她问个明白。哪知指尖滑过衣料，意料之外的覆在她的掌心上。指尖触肤的那刻，柳梦璃为掩藏什么，很是慌张的反手。可掌心内的墨纹，他还是看到了。

　　“……”看一眼呆若木鸡的大汉，慕容紫英心念一动，道一声告辞，瞬间带着柳梦璃御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