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神噬星河作者:风作时间:2020-12-19 22:32:53
从陶湾东行,经石庙到栾川,一路驿道三十多里。
因为是夜晚急行,张朋良害怕齐班主用幻法逃走,叫了陶湾一名老君山庙宇做过门徒的贾道士,当场设坛做法,把齐班主衣服脱个精光,只留一条裤衩,用沾胶在他身上帖满符咒。
又做了个木架,当是囚笼,囚笼依用道家符咒和法印封了,上了枷锁,搁在牛车上,让牌勇押着走,他和保甲一行都是抑制不住激动,举着燃烧的火把,跟在囚车后面。
火光下,牛车拉着一个帖满符咒的犯人,在月朗星稀的半夜里,缓慢走在驿道上,如果让人发觉,岂不胆战心惊:不知这一路人,到底是人还是鬼。
之前他已以乡绅的名义修好文书,着人骑了快马先行报知。文书里称,“反清复明”潜藏老君山的崇祯的太子朱慈烺余党齐某,领贼众舍近求远,夜晚偷袭张府,在张府做客的知县舅爷陶土目,不幸被贼人所杀。
又说,幸有保甲领牌勇力挫来犯之贼,贼首被捉,余党借夜逃窜,不敢自作主张,连夜押往县衙交由知县法办云云。
知县闻报半夜起来,读了文书,想起历任知县卷宗所载,老君山强人假借道法,身着白衣,到处散播“反清复明”言论,妖言惑众,每次发兵上山清剿,无功而返,又是悬赏缉拿,因赏金甚微,人众懒散,奈何不得。
今闻自己的舅爷被贼人所杀,悲从中来,幸知贼首被陶湾保甲众人所拿,悲喜交集,是夜立刻升堂。
这知县姓彭,名泽已,是任补因水晶之事升任布政使司原知县留下的空缺,是个捐来的官。刚刚上任,一门心思想赚回捐官的本钱,不想接到的第一个案子,却是一桩亏本生意。
他把县衙银库视着自己私有,因悬赏缉拿老君山强人,只是本县银库里的出项,州府没有划拨银两,如今所以半夜升堂,只是念在死者是他亲舅爷的份上,一心把被抓之人砍了,以剿匪名义,让县里富户捐出钱来,也好弥补赏金的损失。
他在大堂里等了一个时辰左右,差一点趴在案上又睡去,天麻麻亮时,才见众人推推嚷嚷押进一个人来,他醒木一拍,堂下两排的差人在睡眼朦胧中惊醒,把水火棍戳一下地,异口同声的叫:
“威武!”
彭泽已明知是陶湾保甲和张朋良押犯人到了,却问:“堂下何人?”
那跪倒在地的张朋良抬起头,把编好的词说了一遍。知县才注意戴着枷锁的班主,光着身子,一身挂满符咒,显得不伦不类,但头面跪地,却有巍巍之气透出,并非一般盗贼可比。
问:“你叫什么名字?”
“齐林。”
“在老君山做盗贼几年了,你的同伙呢?”
“本人是湖北襄阳到此卖艺人的艺人,并非老君山上的盗贼。戏班子已回襄阳老家。知县大人听我口音,自然不是本地人。怎么会是老君山盗贼呢?”
齐班主不惊不惧的把事情经过叙述了一遍,可那知县漫不经心的道:“湖北襄阳到老君山做强盗,也是人之常理。本地盗贼非得是本地人才能做吗?”
又问:“旁边的尸体是不是你杀的,为什么杀他?”齐班主又把经过重复了一遍,知县还是漫不经心的道:“你可知道你错杀之人是什么人?”
“不知。”
彭泽已突然吼叫:“你杀的是本县的舅爷,陶土目陶大人!”
又问:“他们为什么在你身上帖满符咒?”
“不知。这事老爷应该问他们!”
彭泽已突然将醒木一拍,吼道:“打不死你这老君山的反贼,你不是会剪纸为马,洒豆成兵的妖术吗?”
他道:“今天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弄那妖术的。给我打三十大板,押入死牢,明日午时扑菜市口开斩!”
那些恶差狠狠的把班主打得皮开肉绽,强他在案纸上按了手印,除了身上的符咒,裹了衣服,拖下石砌牢房去了。
大堂上的人见这新任知县如此审案,真是岂有此理,不禁目瞪口呆。
谁不为为这大清帝国可以买卖官位而心寒呢?就是一个呆子、一个傻子,只要他有钱,一样可以坐上这县太爷父母官的位置,在悬着“明镜高悬”县衙大堂,可以马虎大意判案,可疑公报私仇,可以草菅人命,可以胡作非为!
退堂之后,彭泽已第一件事就是命令班差到处帖告示,公布处决老君山盗贼一事,然后下帖通知县里的大户人家、名望贵族到县衙商议栾川今后的彻底剿匪计划,实则是强迫这些土豪劣绅捐款。
想不到的是第二天,彭泽已命令刽子手去石砌牢房提犯人,准备拉到菜市口的时候,傻了眼。
那牢房里门锁完好,监班正常,打开门进去,却不见了齐林齐班主,而且那脚镣手铐原封原样的锁着,跌落在地上。
这石砌牢房只有一个碗口大的窗口,窗口外着对街,难不成犯人有缩骨术,自己钻进墙壁上碗口大的窗口逃跑了?
把牢监叫过来一问,才知昨天天黑时,犯人跟牢监讨一炷香和一碗清水。
牢监见他的要求奇怪,问他要这些干什么,他道,人之将死,烧一炷香熏身,做一碗净水洗脸,好托生到富贵人家。
牢监见他说的可笑,而且无知,又见他黯然泪下的样子,只好找来给他。然后又将牢门锁了,自顾在监牢门外和另外一名牢监喝酒聊天。
一夜没动静,不想,犯人却逃走了。今儿果然见地上有碗和烧息了的香桩。而且窗口有爬过的痕迹。
此时,彭泽已才急了起来,赶快画像张榜通缉,命令捕快限期捉拿,文书通告河南栾川一路到湖北襄阳的沿途乡、河泊所、镇、驿站,对可疑人物进行拦截堵查。
又快马加鞭禀报洛阳知州,希望知州立刻上报汉阳巡抚衙门,假说盗贼以妖术聚众万余,伺机造反,被缉拿归案后用妖术脱逃,希望调重兵剿灭云云。
区区一个犯人脱逃,公文说得如此严重,这是当时官场上的通病。因为闻报的官员都知道,这些下级官员故意夸大事实,明说要调兵,实际上是要请求划拨银两。通常情况是,接到公文后,划拨一点银子,算是完事。
当然也有银两不划拨,兵也不调动,不了了之之事。
这彭泽已早些时候也听说戏班子一些人有缩骨术,只是没有亲眼目睹,他一直不相信犯人可以用缩骨术脱逃。他甚至怀疑犯人与牢监里通外合,是牢监开门放走了犯人,故意在监牢里弄一些假象,说出一些骗人的鬼话。
监押犯人的两个人,因此被仗责三十,准备要发配往云南蛮荒之地。所幸牢监家属砸锅卖铁,凑足赎人银子,才得幸免于难。不过他们免职回家后留出的空位,又让彭泽已赚了一点烟草钱。
到后来,彭泽已有一次进京,在紫禁城外,偶遇一骑驴的白衣人,他才相信世界上确实有缩骨术一事。
开始时,那白衣人从驴背上下来,牵着驴,走到拥挤之处,眼看驴不便行走,那人左手在右手上画了个手诀,一掌拍在驴背上,那驴一瞬间就变得像狗一样大小。
彭泽已大感怪异,见那人又一拍,驴越来越小。
此时,那人从兜里扯出个布袋来,把口子打开,抓了驴放进布袋里。
白衣人收布袋的时候,又见小了,复又放回兜里,不过拳头大小。
彭泽已呆了一阵才醒悟过来,跑过去追,却追他不上,他已消失在人海之中,再也找不着了。
话又说回来,当时彭泽已问张朋良,戏班子除了齐林齐班主,那些人还有什么本事,逃往什么方向,逃了几日等等。
张朋良与那保甲人众领了赏金,与彭泽已说推荐填补土目空缺一事,彭泽已道:“如今你已是一个远近闻名的生意人,怎能屈尊在土司的手下做事?一个土目算不了什么官位。再说了,你一个生意人,哪有时间去忙这些杂事?”
彭泽已说:“你忍耐一些,即使捐官也要捐个七品左右的官职,至少也要过从七品吧?到什么时候有空缺,我第一个通知你。”张朋良闻言,立刻给保甲等借钱,要送礼给知县。
保甲等刚刚领了赏金,不好说没带钱,全数借给了张朋良。彭泽已把刚刚发放的银子又收回来,展露笑颜,逐又问起齐林夫人的事来。
说到齐林夫人,唐代白居易有诗《东林寺白莲》,道:
东林北塘水,湛湛见底青。
中生白芙蓉,菡萏三百茎。
白日发光彩,清飚散芳馨。
泄香银囊破,泻露玉盘倾。
我惭尘垢眼,见此琼瑶英。
乃知红莲华,虚得清净名。
夏萼敷未歇,秋房结才成。
夜深众僧寝,独起绕池行。
欲收一颗子,寄向长安城。
但恐出山去,人间种不生。
这首诗赞美白莲之美,若是仙境里才有。张朋良在描述齐林夫人的相貌时,忍不住用这诗歌来形容她,彭泽已拍案吼叫:“妖精!妖精!”,逐派县衙捕快朝湖北方向一路追去。
又颁发公文,从栾川快马加鞭到洛阳,洛阳签批,又转到开封,再由开封送达汉阳。到了湖北汉阳,巡抚惠龄接到文书时,已到了嘉庆初年。
此时,按察司正在巡抚衙内,与巡抚惠龄说湖北谣言纷兴的事。
说是有妖人夜晚钻入鸡笼,把鸡毛剪个干干净净的,不知目的何在。
他道,那些河边人家,夜里听到鸡笼有鸡鸣挣扎的声音,披衣燃烛去看,那鸡笼里的鸡已被剪得一毛不剩。
一个村子这样,两个村子这样,渐渐的弄得家家的鸡光秃秃的无毛,好笑又好气,就觉得这事情很诡异,可又不是狐狸、黄鼠狼所干。
这样天长日久,便怀疑是有人在使妖术。请那法师来,都说狗血或者羊血可破。
家里的鸡几次被剪毛的人,夜晚里端着狗血或者羊血悄悄俟在鸡笼旁边隐藏,一听到鸡叫扑腾的声音,将血泼去,就“砰!”的落下一个泥人,手里拿着纸质剪刀,不过三五寸大小,形状像个垂髫的小道童。
按察司说,这事一传十十传百,村子里都照样做,渐渐的,就把妖人剪鸡毛的法术破了。
大家以为这事就了了,谁知妖人不甘心,又换成剪女人头发的妖法来。
这一次危害更大,弄得妇女们晚上不敢睡觉,那记不住困意睡了的,一旦醒来,头上的头发已被剪去,如此一来,许多村子的女人们都变成了秃子,哪敢还出门见人。
于是,天一黑,恐怖便来,半夜里互相惊起,敲锣打鼓,奔走相告,都说妖人来剪头发。
道士又说,妖术最怕污秽之物,女人们听了,把自己的股兜亵带缚在头髫上,剪头发的妖术果然得平息下来。于是,大家又认为此事罢了。
不想,一天夜里,襄阳县衙突然遭到贼攻,所用的武器全部是硬弩强矢,转眼之间,县衙大门上射满强矢,那些贼人翻墙而入,眼看就要冲入衙堂之内,知县吓得面容失色。
就在此时,一场大雨铺天盖地而来,那些贼人纷纷扑倒,化做泥人,布囊中满贮的强矢化成鸡毛。因此,知县逃得性命,惶惶不可终日。
襄阳知县命令衙差端着水盆,在大街小巷上到处行走,见到可疑之人,便一盆水泼去,街道上成了打水仗的样儿。
于是,惠龄是夜便把湖北所发生的事,写成一本奏折,要面圣嘉庆。
内容大致如下:
我听荆州府的枝江、宜都两个县的案子说,这两个县城有两个人,一个叫聂杰人,一个叫刘盛呜,他们久有反心,他们纠集匪徒数百人,头上裹着白巾,身穿白衣服,做为团伙记号,而且悄悄打造兵器,准备反叛。
县衙捕快前去缉拿,他们竟然率众抗拒。而在事发地的宜昌镇,属存的兵勇中,每营不过二、三十名,各有防守城池、仓库、监狱、塘汛的任务,不能顾此失彼,很难调拨。
我与荆州副都统德福商量后,先带旗兵一百人,即日起身去督捕,业嘱密派二百人以备续调增援。
经过松滋县,接到宜昌府的长乐长阳两个县的报告,说黄庭柱、刘光先、周大用等制造兵器之事,那里的乡民已将黄庭柱父子和从犯赵正样等二十六名擒拿,缴获刀剑一百三十五件,一并送到县衙。
另外,聂杰人这些人往来无定,曾在十一十二晚上,在县城附近村庄到处放火抢劫,他们凶悍勇猛,乡民畏惧之下只有纷纷逃避。
于是,我在十四日夜晚五更,带领旗兵和乡勇,驰往案发地搜拿,走到半路,见有匪徒百余人,正将抢得粮食纷纷赶回。
我亲自率兵勇上去擒捉,这些人竟敢公然拒捕,随即放枪围剿,除伤毙外,当场捉获长乐要犯周人用及有名匪犯李正科等,一共五十八名。
随后派兵勇带回县城监禁,一面又驰往臭石坡追拿聂杰人等人。
臭石坡畦步皆山,路径丛杂,在周围搜缉,没有发现无聂杰人他们的踪迹,于是怀疑这些人逃回家内藏匿,复又分途捕至洋郑畈、苞芦坑。
这些人没有逃回,只有守房屋的同党梅庭建等五名,当即拿获。查看屋内积聚粮石甚多,并获铁铣、竹枪、锚刀、白布旗帽,并得绫布符咒、术帖等共一百十五件。而聂杰人等众现在仍然逍遥法外。
今又闻襄阳人,叫齐林的,借卖艺的机会,在江湖上妖言惑众,以图谋反,于河南洛阳的栾川刺杀土目一人,逃回襄阳躲藏,约会乡民,声言防范。
日前以妖术攻打襄阳县衙,所幸下雨未遂。因他利用妖术诱惑人心,继而乡民愿从者甚多,遂密相商,阴图不轨。并隐藏于山洞内打造刀枪等物,分埋家内。
他又害怕乡民惧怕官府剿灭,妄称参加的人均有法术书符藏身,可避枪箭,并制造飞云靴可以飞腾,欲谋起事,旋被该县访闻往捕,因而抗拒等情不讳。
我调查了这些人犯,虽分投纠约连及面广,但是俱系一时乌合之众,而且有被胁入伙的人。下至民情,开始时虽不免惊惶,如见官兵一到,逃跑甚多。
合将匪徒聚众,先行由释奏闻。襄阳齐林匪徒,现在尚未拿获,容到襄阳具察之后,再行奏报,合并陈明,谨奏。
惠龄写好奏折,亲自启程进京,路途所见,乡民多着白衣为荣,那贫困潦倒的,至少也在头上捆绑一条白巾,以为时髦。沿途抓了些乡民审问,观察其语其言,不过一般老百姓而已,并非乱党。
只是见那驿路上,携老扶幼者众,白花花一片,一问,不是卖艺人,就是逃难人。问他们为何这样白衣白巾,回答的是,着白衣的人会得到无生老母的庇佑,人间就会平等自然,天灾人祸可免。
惠龄于是感叹道:“天下白莲,真是邪教。如此蔓延开来,大清江山岂保?去到京城,自然面奏圣上,就是夸大其词,也要引起重视才行啊!”
同行的按察司道:“我已将妖人剪鸡毛一案仔细记录,其中签名按手印证明此事确实者,已在百人之上,巡抚大人可将之附在奏折之后,让圣上察其缘故。或者圣上见了荒唐之事,一气之下督办起来,这事就顺了。”
惠龄道:“‘妖术’‘飞云靴’等字出现在奏折中,本来就够惶恐了,怎好把泥人剪鸡毛这样荒唐的事情仔细奏报呢?”
按察司只好唯唯诺诺,将妖人剪鸡毛的案卷藏到袖里,上了轿子,宣吼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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