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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

小说:少年游作者:苍衣客时间:2021-08-15 11:28:36

  车轱辘“支棱棱”轧过路面,赶车人收紧缰绳,两匹枣红马停在客栈门口。

  陆昱本将头倚在车壁上假寐,顿时清醒过来。

  赶车少年歪头向车内问道:“今晚住这儿吧?”

  车内,长孙遗策低声唤陆昱:“秦王殿下,该醒醒了。”

  陆昱却掀开自己这边的车帘,扫了一眼窗外。浓重的乌云压在天边,遮挡住最后一缕阳光。将暮时分,风止住不动,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客栈门前,酒幌垂在望杆上,如风干腊肉一样蔫蔫地垂着。小贩卷了摊子急着往家赶。一切都昭示着大雨将至。

  他越过长孙遗策从马车里钻出去,踏着车辕跳下来,目光扫过客栈门上匾额,小声嘀咕道:“又是春风客栈。”

  长孙遗策跟着爬了出来,他也看到了匾额上的四个大字,若有所思道:“若我没记错,自我们下江南以来,这是第九家了。”

  赶车少年却浑然不在意这些,他掸掸白衣上的灰,紧了紧左手腕上系的红色丝绳,牵着马往客栈门口走去,头也不回道:“管他是第几家,有个住的地方就行。其他客栈可都满员了,若再挑三拣四,咱们仨今晚就得露宿扬州街头了。”

  长孙遗策若有所思:“若真如此,殿下倒能挣一个体验民生疾苦的好名声。”

  “算了吧,我还不想睡大街。”陆昱摇摇头,“况且若是被父皇知道我如此损害皇家脸面,该用马鞭抽我了。”

  大堂里已经坐满人,这些人大多走南闯北多年,料到天气不好,早早就来客栈落脚。跑堂的伙计刚安排了几个住店的商贾,转头就看见三人衣着不俗,立马笑脸相迎:“三位是要住店吧?也是,看这天气,今晚肯定要下大雨,来投宿的客人一个接一个,客房都被安排的满满当当,我们从中午忙到现在,片刻都没停过……”

  “行了,知道你们辛苦,价钱好商量,赶紧让我们住进去就行。”陆昱打断他,反正他从离开长安后就一路被宰,也不差这一次。长孙遗策叹了口气,认命般地开始在口袋里翻银子。

  小二喜滋滋道:“听客官口音是长安人吧?不愧是京城来的,就是大气,一看就有大家风范!”

  然而他咧到耳根的嘴还没来得及合拢,外面又闯进来一人,即使在初春季节,此人仍是满头大汗,汗珠顺着脖颈流进衣领。他眼观六路,一进门直扑店伙计而来,叫道:“来间最便宜的客房!”

  小二看眼前这人一身青灰色粗布麻衣,鞋子和袍子下摆沾满干涸的泥浆,将包袱抱在胸前,腰侧突出一小块,大概是生怕别人惦记上自己那点盘缠,一定要缝到衣服内衬里才安心。小二撇撇嘴,不自觉带了轻视:“真不巧,最后两间上房刚被人要去,客人连钱都付过了。”他故意强调了“上房”两字。

  陈衡内心懊恼自己耽误了行程,抓着小二袖子继续问道:“那柴屋厨房呢,或者牛棚马圈?随便给我找个带屋顶的地方就行。”

  小二将自己的衣袖扯出来,不耐烦道:“没有就是没有,骗你作甚?牛棚马圈也不行,且不说那里不能住人,传出去叫人们以为我们欺负客人。就说那马和都是客人寄放的,若是丢了一匹,我们怎么跟失主交代?”

  陈衡听出小二疑他会半夜偷马,但他不甘心就此放弃,还欲央求,小二却正围在陆昱跟前,屁颠屁颠地嘘寒问暖。

  长孙遗策从柜台取了钥匙,正往这边走,陈衡见状,抛下小二,拦在他面前。未等对方有反应,陈衡先笑道:“兄弟啊,你看大家出门在外都不容易。你那上房地方宽敞,能不能分点地方给我打个地铺?我给你们打扫房间,保证第二天一早就走,绝对不吵你们。”

  长孙遗策颇为尴尬:“抱歉,我不认识你……”

  “不认识没关系,出门在外,相逢即是缘分。”陈衡忙道,“我叫陈衡,不知阁下……”

  “我们不方便,你另寻住处吧。”陆昱走了过来,他从长孙遗策手里拿过店家找的几吊铜钱,看都不看就全扔给了陈衡。

  “就是就是,客官您就别赖着了。你看都挡着客人上楼了。有那功夫还不如再去找家店呢。”小二也上来推陈衡,让他给陆昱等人腾出道来。

  陈衡沉默地看着三人走上楼梯,袖中拳头攥紧,又慢慢松开。

  “喂,”他忽然抬头,冲着最前面的陆昱喊道,“你叫什么名字?”

  “你和我们素不相识,有必要知道吗?”陆昱停下脚步。

  “我看你像个有钱人家的少爷,想认识一下。”陈衡从头到脚打量着陆昱,“下次再见时,不至于有眼不识泰山。”

  “大可不必,我们不会再见了。”陆昱想也不想,头也不回地走上楼。

  “他今晚有地可去吧?”上楼后,长孙遗策担忧地问。

  “悬。”白衣少年干脆道,“但怪不得我们。”

  陆昱道:“阿澜说得不错,来之前父皇特意叮嘱,我们此行秘密,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可暴露身份和目的。没必要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担风险。要知道,为了找人打掩护,我连苏重羽都坑了一把。”

  名叫苍澜的少年紧接道:“是,你之前大张旗鼓和苏重羽爷结伴去洛阳赏牡丹,半路却写信回府将我和长孙也叫去。我以为你想要有福同享,谁知你只是接了差使,找我们当苦力。我们也就罢了,可怜苏家少爷还要帮你打掩护。真是交友不慎。”

  陆昱面上挂不住:“你若真想看牡丹花,回去时咱们顺道去洛阳看个够。”

  “算了,就算没有牡丹国色,还有这江南春光。”白衣少年挥了挥手,表示就此揭过,“花木枯荣转瞬,怎比得上扬州山水万岁长存。”

  陆昱见他松口,也笑道:“就是,更何况还有淮扬美人,天下闻名。”

  长孙遗策永远是最正经的那个,在话题跑偏时及时将两人引回正道。他皱眉道:“可若不坦明身份,该怎么同扬州府打交道?单凭布衣身份,可接触不到府中死囚簿,调查死囚复生的事件就无从说起了。”

  陆昱摸下巴:“……你觉得万里寻亲这个借口能骗过扬州知府吗?”

  “……如果陛下不介意王爷这么做的话,可以一试。”长孙遗策干巴巴道。

  苍澜两手一摊:“正经途径行不通,那只好从不正经的途径入手了。”

  “你想做什么?”

  “既然扬州府肯定不会把死囚簿给我们,我们可以偷偷看啊。”

  长孙遗策吃惊:“你想私闯扬州府?”

  “似乎可行。”陆昱竟然点头。

  长孙遗策抚额:“苍澜也就罢了,王爷你也跟着他瞎闹……”

  苍澜说:“你想,王麻子名义上是扬州府处死的,他‘死而复生’,扬州府未必脱得了干系。我们若说为王麻子而来,不仅暴露了意图,对方还会有针对性地销毁线索。倒不如偷偷摸摸潜进去,若不被发现最好,若被发现,他们不知我们目的,就会自乱阵脚。到时候看他们下一步动作,就知道扬州府同这起案子有没有关系了。”

  “有道理,而且我早听过江湖故事,高手如云,行侠仗义,官府都没辙。”陆昱摩拳擦掌,露出向往之色,“今日终于可以体验一把了。”

  长孙遗策苦口婆心:“市井传奇不足为信,殿下身为皇室贵胄,夜闯官府成何体统?且不说违背律法,万一被府兵察觉,轻则暴露行踪,重则造成误伤。殿下万金之躯,若是不慎有个三长两短,头破血流,缺胳膊少腿……”

  “打住,”听着走向越来越不对,陆昱连忙道,“休要咒我!”

  长孙遗策面无表情看着他。

  苍澜扶着陆昱肩捧腹大笑:“我以为长孙你是个正人君子,谁知也会损人。”

  “还不是跟你学的。”陆昱打掉他的手,“那我们今日只去查探一下地形,回来再商议下一步动作?”毕竟闯内堂风险太大,他也不敢贸然行动。

  “可是一旦下雨,你们的行动会受阻。”长孙遗策担忧。

  “祸福相倚,我们行动不便,其他人也会放松警惕。毕竟没有多少贼同我们一样兢兢业业。”苍澜笑道。

  长孙遗策终是拿两人无可奈何:“早去早回。”

  是夜,黑云压顶。

  大户人家值守的仆从们瞅准马上要下雨,便早早从岗位上撤下,将屋门一锁,三五成群围在桌边,趁着这半夜闲暇偷玩一会儿。

  “什么动静?”桌边的人抬起头来,“你们刚刚有没有听到房顶上有声音?”

  然而他的声音紧接着就被一片兴奋的叫好声盖过,离他最近的那个人刚糊了一把,正伸手将桌上铜钱币揽到自己面前,叮呤咣啷的金属声好不清脆,根本没有人管他说了什么。

  “妈的老王你准是出千了,别得意太早,爷爷下把叫你输的连裤子都不剩!”这人立刻忘了自己方才的疑问,重新投入牌局。

  “下雨了。”陆昱感觉到雨点子砸在他的脸上,对苍澜道,“你去那边,这边交给我,记好各处位置,快去快回。”

  他说完便从墙头跳下去,蹑手蹑脚穿过院落,在心中勾勒出整座府衙的形状。四下无声,声在树间,仿佛无数人在阴暗处窃窃私语。他忽然产生了自己还在宫中的错觉,仿佛在沿着笔直的宫道奔跑,就可以跑出所有人的视野。可无论他怎么跑,都会被高高的宫墙挡住去路,那些窃窃私语最终还是会抓住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听见屋顶上传来打斗的声音。几个院落之外人声喧嚣,伴着杂乱的脚步。他暗道不好,急忙翻上屋顶,看到苍澜正与一黑衣人缠斗。黑衣人右手长刀,左手短匕,快速攻向苍澜。

  苍澜万没料到还有其他脑子被门挤了的家伙,赶着这样的天气出门做贼,此时两手空空,连武器都没有带。情急之下只能向后仰倒,“哧溜”从下方滑出对方的攻击范围,随即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封住对方去路。

  陆昱见远处已有举着火把的卫兵往这边而来,橙红色的光芒在灯笼里闪烁,仿佛随时就要被雨点子浇灭。他急忙吼道:“住手!”

  对战的两人这才意识到惊动了府兵。刷的一下分到两边,像犯了错的小孩一样老老实实站着。

  “糟,大事不妙。”苍澜摊手。

  陆昱苦笑,这次被发现了,下次再来可就难咯。

  “他们在那儿,快放箭,别让他们逃了!”屋前屋后都被包围起来,尽管隔着雨幕,领头的人双手叉腰,声音嘹亮,中气十足,堪比宫里喊“皇上驾到”的太监。

  凌空乱箭飞来,三人只好同时扑倒在屋顶上,一动也不敢动,待得一阵箭雨过去,底下卫士换箭空档,黑衣人就势往边上一滚,翻身便想跑。陆苍两人怎么可能让他得逞,同时伸腿勾住黑衣人的脚踝,将他死死钉在原地,陆昱还抬起另一条腿直踹对方膝窝,黑衣人措手不及,差点被绊倒在地。

  “想跑?没那么……容易!”陆昱跳了起来,直取黑衣人的面门。苍澜也改守为攻,双手撑地,伸腿扫向敌人下盘。

  黑衣人同时应对两人袭击,力不从心,逐渐疲态,眼见府兵将屋子包围,心内越发焦躁,眼见陆昱又一次欺近,忍不住怒喝:“滚开!”

  陆昱听到声音,动作一滞:“女的?”

  苍澜动作未停,欺身向前,作势要揭对方面罩。女人被他缠得急了,下边伸腿绊他,手上同时抽出短匕。

  “等等……当心!”陆昱冲二人大喊,从后将苍澜扑倒在地。苍澜在同时采取了动作,只抓住女人用力肩膀,带着她一起向右倒去。女人本能地刺出短匕,苍澜来不及躲开,只能用左臂护住要害。刃尖割断腕上红绳,撕筋裂肉而下,插进他臂弯处,鲜血汹涌。

  第二拨飞箭穿透重重雨幕破空而来,三人趴在屋檐上不敢起身。苍澜拉着女人扑倒时抽出了对方腰间长刀,挡掉飞来的一枝利箭,又将刀抛给了陆昱。此时他不禁感谢起出师之前的那个小丫头了,若不是她从前总喜欢背后偷袭,如今自己也不会这么得心应手,并且见惯不惊。

  “大人,箭全被他们挡掉了!”

  “该死,去搬梯子来,我就不信他们能一直赖在上面!”

  黑衣人坐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将匕首插回了腰间。她意识到在刚刚飞箭袭来的瞬间,苍澜其实救了自己。

  “伤得怎么样?”陆昱挥刀斩断最后几支箭枝,手脚并用爬到苍澜身边。

  “万幸骨头没断。”苍澜试着活动手腕,疼得吸了口气。他撕下被割破的衣袖,胡乱缠了两圈。其实包不包扎没什么两样,他们几个早被大雨淋得透湿,根本止不住血。

  “他们正在往这搬梯子,我们得赶快离开。若是惊动了城中巡防军,那可插翅也难飞了!”陆昱快速说道。他才刚到扬州一天,可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

  “往那边走。”女人终于开口了,遥遥指向黑夜中的一个方向,“那边没有角门,家丁要追我们只能绕路。”

  她见陆昱和苍澜没有动作,自己站了起来:“我反正要逃了,你们爱跟不跟。”

  苍澜和陆昱赶紧跟上女子步伐。三个人从这个屋顶跳到另一个屋顶,翻过墙头来到大街上,又跳上了另一户的围墙,猫着腰在墙上行走。都是标准的采花贼模样。

  “他们在那里,别让他们跑了!”家丁搬着梯子在后面赶。

  “来的也太快了吧?!”陆昱皱眉。这时,先头的人已经将梯子搭到围墙上,陆续从墙内翻出来,剩下的人也从偏门追了出来。

  “你还有什么后手吗?”苍澜回看女子。

  “没。”女子摇头。

  “那怎么办?”

  “跑。”

  三个人使出所有力气在街上狂奔,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老街。老街是旧城遗留下的几条街道,这里破败荒凉,街侧立着破败的房屋,屋前堆满无处安放的砖瓦泥沙。

  三十多年前天下大乱,扬州城几番受难,大半城郭损毁。后天下初定,知府亲自监工,重建城郭,将过往的血泪埋藏进脚下土地。重建中清理出来的废墟,和新建时余下的无用建材,一时运不出去,就随意堆在这几条街上,久而久之被人称作“老街”。

  “我们现在往哪走?”陆昱问。他正盯着老街深处,那里漆黑一片,仿佛野兽张着血盆大口,准备吞掉所有送上门的猎物。这让他很不舒服,好像随时要走入一个陷阱之中。

  “我怎么知道,”女子坦然回应,“我也是第一次来。”

  三个人静悄悄地往里走,周围隐隐传来粗俗的叫骂声,敲打碗盆的清脆响声,还有女人的笑声和哭声。这里荒废已久,无人看管,久而久之成为了流浪汉与不法之徒的栖身之所。说不定此时正有无数双眼睛从一道道缝隙中暗暗窥视。

  陆昱三人七拐八拐,拐进了一家院子。外头的篱笆墙塌了一半,恰好撑住了茅屋的一面墙,使歪斜的屋子不至于立刻塌掉。忽然最近旁边的门板有一丝响动,似乎有人把眼睛贴在了门缝上。女人当机立断,一脚踹开大门,挥手招呼两人进去。

  屋内传来一股潮湿腐烂的气味,陆昱皱眉,本能地抗拒,然而苍澜从后面推他:“愣着干什么,赶紧进去啊!”

  他来不及多想,立刻冲了进去。

  屋内那人吓了一跳,向后跌坐在地上,连带着撞翻了身后正沸腾着的一口小锅。苍澜眼疾手快拉了一那人一把,才没让他被烫伤。可锅就没那么好运了,它打着旋儿飞出去一段距离,扣在地上,菜汤淅淅沥沥流了出来,泡的发软的几片菜叶子也全掉在地上。陆昱厌恶地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往旁边迈了一步。

  屋内那人惊惶失措,对着三人噗通跪下去:“各位大侠有话好好说我一没钱二没色还望大侠饶我一命!”

  借着一星惨淡烛光,陆昱立刻认出那人的脸,脱口而出道:“是你?”

  屋内陈衡眯起眼:“我们见过?”

  陈衡万万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赶在大雨来临前寻了一个住处,刚刚安顿下来,却有三个穷凶极恶的蒙面人从天而降,踢翻了他到嘴的晚饭。

  也许阿牛说得对,外面的世界果然不是那么好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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