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一日局作者:立习习时间:2023-08-22 21:30:03
元和十五年,月初,庚子之日。
月色深沉,朦胧地包裹着长安城。昨夜下了一场薄雪,雪落在街下檐上,和月色交相辉映,一片耀眼的白。此时仍是宵禁之时,街上漆黑一片,空无一人。唯有一条偏僻的巷陌之中,一个披头散发的落拓之人正缓步走着,雪地上,留下一串漫长的脚印。
远处有两处幽绿灯火飘动,那是查夜的更夫,伴随着咔擦咔擦的踩雪之声,他们渐渐走近。之前正在行走的旅人停了下来,头一低,转入了旁边的矮墙之下。
“……明日,便是呈露之宴了。”
“你错了,子时了,是今日。”
更夫摇晃着灯笼,口里含糊不清地议论着。
他们说起呈露之宴。说起当朝圣上亲近佛门道门,有一位名叫柳泌的方士颇得宠幸,常侍身侧。据说,大明宫深处有一个手捧金盘的金铜仙人,会接下一整年的天地甘霖。每到铜盘盛满之时,柳方士便会从其中提出精华,炼成丹药,供圣上使用。而圣上也感念诸天神佛的恩德,大设宴席,既为祭祀,也为酬谢道人方士。
呈露。宴会。
旅人在黑暗的墙角注视着他们,按在腰间剑柄的手轻轻抖了一下。
大明宫中,一片寂静。
一个美丽的女子正蜷缩在床上陷入深沉的梦。
梦里是她第一次见到的长安。那时她在街上走着,手中抱着自己心爱的琵琶。四周人声鼎沸,不断有人碰到她的肩膀和手臂,可她只是愣愣地站着,睁大眼睛看金色的瓦当上镶嵌着翠鸟一般的碧绿。
经过安史之乱与泾师之变,这座曾经金碧辉煌的皇都如今早已不比自己的盛年,就像是不服老的人儿,直着衰老的脊梁,强撑着披上华服。可对于一个少女来说,它仍旧是个宏大而美丽的永恒仙境,千秋万世,不会毁灭。
——但愿如此吧……
四周突然暗了下来。原本雕梁画栋的建筑突然间失去所有色彩,一轮惨白的月挂在空中,却照不亮任何事物,幽暗之中,萤火点点,方才鼎沸的人声瞬间化为凄厉的哭喊与嘲笑,宛如鬼魅与暗处之物,一口一口地吞噬长安……
女子心猛地一跳,黑暗中,她睁开了眼睛。
“呼……呼……”
女子坐起来,喘着粗气。蚕丝做成的亵衣滑下来,露出她雪白的臂膀。
她是杜秋娘,也是当朝圣上宠爱的秋妃。多年前,她本是一名罪臣的侍妾,罪臣起兵叛国,后败落。她也被没入后宫之中。后来,她以一曲《金缕衣》打动圣上,封为贵妃。从此,就开始了这漫漫侍君生涯。
这个有着清脆歌喉和动人容颜的女子卧在塌上,望着密不透风的黑暗,长舒口气,又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多久了?”
她扳着手指,自言自语。
距离自己踏入长安,已过去十年?还是十二年?
她不愿再想。作为一个妃子,她几乎一眼能看见生命的尽头,不过是一直小心翼翼地侍奉着身边那个被称为圣上的男人,小心翼翼地关注着他的喜怒,如果有一天他突然死去,等待她的,要么是顶着头衔寂静地在冷宫候死,要么继续战战兢兢地侍奉他的儿子,孙子,子子孙孙……
回环的命运如同绳套般勒在她颈上,令秋妃喘不过气。不过很快,这片刻的忧虑如朝雾般散去,她还有许多事要做。她要唤醒圣上,呼他上朝,今夜是呈露之宴,她要准备他面见方士的礼服,诸事尚未妥当,还需安排。若一时兴起,要在内廷再开夜宴,她还要与内侍们准备歌舞与酒食。她轻叹一声,正欲起身:“唉……”
“刷——”
秋妃的耳边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白皙的脚尖刚触及地面,便有一股强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怎么回事?她睡意全无,猛地立了起来!
“嗯……啊……”
一阵熟悉的呻吟声,传入耳中。
“圣上?”她吃了一惊,”是圣上吗?”
没有人回答。不远的地方,呻吟声还在继续。
“圣上,你在何处?”秋妃急道,”莫要吓臣妾!”
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不知时辰,亦不知身处之处。秋妃双腿发软,站立不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犹豫片刻,她也顾不得披头散发,往呻吟声处爬去。双手触地,只觉石板冰凉,似在宫中,却不知宫中何处。那本该放于塌下的瓷枕香球,种种器物,统统不见,只有数片细长事物,也不知是何。
“圣上……圣上!”
秋妃仍在喊着。她浑身发抖,可仍旧勉强向前。
就在她漫无目的地胡乱摸索时,突然之间——
一道雪亮的光从她眼前闪过!
“闪电?”秋妃惊道,”不,那是……”
那是火石。这本该出现在战场上的事物,不知为何出现在宫中。有人擦亮了它,一下一下地闪过白亮的光。
明暗不过短短片刻,可秋妃看清了。在她眼前数十步远的地方,有床榻一张。一个略微肥胖的人被缚于其上,脸色苍白。他脖颈之上,有一道深深伤口,血正从其中汩汩流出,染红他大半个脖子,和白色内裳。那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圣上。
有人行刺!这个念头闪过秋妃的脑海。
仿佛知晓她心意一般,房中之人又一次擦亮了火石。这一次,秋妃看清了,圣上的床榻背后站着一个人,正挥起雪亮的一把小刀,对准圣上的脖颈,又一次砍了下去。
“啊——”秋妃失声惊呼,”圣上!圣上!”
她的声音在房中回荡,震得周围事物嗡嗡直响,然而不论是圣上还是那行刺之人,都没有理会她撕心裂肺的惊叫。又过了好一阵,屋中传来一阵粗重的鼻息,秋妃赶紧噤声,侧耳细听,待到确定那是圣上之声,她才松一口气,整个人瘫软在地。
太好了。她叹道,刚才那一刀并未致命,圣上看来无事。
然而下一刻她的肩膀又紧绷起来。此刻无事,不等于之后无事。若放任圣上颈血继续流下去,时间长了,难保不伤圣体。更何况,那刺客还在屋中,也不知他还有何等狠辣手段……
想到这,秋妃不由得浑身一抖。
“既已进入内寝之中,那必定是抱着必死之心的死士。为何他们不立刻杀死圣上,反倒用这放血之事,难道说,他们……他们在等待什么?”
她也顾不得这想法是不是大不敬,只是飞快地在脑海中想着。
“庚子、放血、呈露之宴,天啊……天啊……”
“是他……是那个人……那个人回来了么?”
同一时间,长安城中尚不知发生什么的更夫走远了。方才躲在墙根之下的神秘人走出来,刚才的脚印已经被雪覆盖。他停顿一下,继续向前,一步,一步,又一步,苍茫雪白的天地间,仿佛只有他孤身一人,和他身后一串脚印。
走了一段,他停下脚步。他伸手到胸前,摸出一小块绣缎。那缎由多种色彩的绣线绣成,如同织锦一般。他将绣缎揭开,里面是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纸。旅人取出一张,看了一眼,然后诡异地笑了。
他一手握纸,另一只手伸到腰间,抽出了一把长剑。
那把剑是普通的剑,并不锋利,还带着豁口和伤痕。然而在抽出的一刻,它与剑鞘相撞,发出了沉闷而低哑的龙吟,这一声响庄严而沉重,风雪为之停止,天地因它的高亢而久久低昂。一时间,整个长安城为止静默。
“叶吟云。”
他轻声喝道,仿佛对着虚空中的敌人,挥出一刀。
“杀。”
话音落下。风重新起来了,呜咽一般,仿佛哀哭着今夜即将发生的可怕阴谋。
神秘人站在风中,动也不动。那一枚缎子被吹动,露出下面一截。那是高悬夜空的北斗七星,天枢、天璇、天玑、玉衡、开阳、摇光,每一枚都散发着变幻莫测的光芒。
这是元和十五年的庚子之夜,大唐的都城长安还在沉睡。没有人知道,一场曲折反复的灾难,即将降临所有人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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